小时候，每年秋尽冬来，总有一队队大雁排成整齐的行列，唱着嘹亮的进行曲，由北向南作越冬的远征。他们的队伍从不乱阵，多则排成“人”字，少则排成“一”字。每当那悲壮、苍凉的雁歌唱彻云霄的日子，古老的民间传说就会被家乡的野菊茶沏出口吻一新的滋味儿。
我的家在陕西关中的渭河平原，滨河而居，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这里虽地属北方，但地势低平，气候湿润，不见风沙，八百里米粮川万顷麦田，冬青春绿。缓缓流动的渭河水入冬由浊而清，绿如翡翠，浅可过人，被秋水拥抱过的河滩上碧草如茵，像远古无名氏的山水画在微风中活了起来。便有一部分大雁就在这里找到了过冬的栖居之地，也许是出于好奇吧，徜徉水滨的宾鸿在沙地上写满了缠绵不断的相思字。听老人讲，苍颉当年就是看到这些大雁在沙滩和雪地上留下的足迹，才突然来了灵感，发明了汉字。于是，田间锄草的人，提篮挖野菜的人，便指着临水散步的一对对雁侣，讲述柔情似水的故事。
在华夏文化中，以鸟象征爱情，形影不离的是鸳鸯，坚贞不渝的是鸿雁，而雁比任何贞禽情鸟更具备完美的人性魅力。在我们祖先的信念中，大雁是智勇礼义之贞士，仁信忠烈之天使。雁为候鸟，适时而迁，冬则乘西北风南下，避寒觅食，逐江南水暖而卜居；春则驭东南风送归，消暑悠游，随塞北草长而孵雏。此其顺天时之慧，应地利之智也，人莫能及。抬头仰望那高天上的雁阵，无惧风沙，不畏敌害，岂在路遥，心比天高，慷慨悲歌而来，春风得意而去，客居天涯，四海为家，风浩浩乎南北，志渺渺以临云。此其高飞远举之气魄，大勇无畏之毅力，猛志固常在也。每当那仪仗庄严的雁阵排空驭气而来，仰观他们高歌猛进，从来都依次而飞，秩序整饬，不越群伴，俨然识大体，明礼乐之古代谦谦君子结伴而游于名山胜水之间。在雁的国度里，礼乐教化出于天性而深入人心，良禽自觉之情，自非人类文明所即。然后俯视他们遇水暖而安心的状态，一个家族，一个部落，一个村庄；或检食草苗以自饱，或照水梳羽以自洁，或朝晖夕阳以融卧。同伴之间，内无恃强凌弱之衅，坑蒙欺诈之忧；团队之际，外无袭击攻伐之祸，霸权奴役之患。大大小小的雁国成员，历来和睦相处，从不无事生非，其内在精神是顾全大义，不计小利，天下为公，种族为荣。此义鸟也，孰与伦比！大雁的栖居之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敬老爱幼的社会风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人类的理想世道，在大雁社会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你看那一只阅尽沧桑的孤老头，两年前已失去老伴儿，而他还顽强地担任着领队头雁，排除万难，远征不息。队伍行近渭水，他忽感身体不适，也许是因为误食了什么中毒了，虽只是个疑虑，却让他失去自由，他只好对大家说：“你们先走吧，别顾我了。”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方，雁们是不会丢下一个同行者不管的，大家都不愿先走，他只好挣扎着把队伍带到渭水滨暂时休整。三天了，他一直不吃不喝，几只同伴日夜呵护着他谨防不测。他挣扎着说：“明天我要是还撑不起来，就把我推到渭河水中央，记住，在夕阳西下时，为我举行严肃的水葬……”听到遗言的几只雁都泣不成声。在雁的种群里，仁爱之心，人皆有之，同病相怜，族类相恤，他们是至仁异禽。作为依时迁徙，随遇而安的雁类，他们对季候的适应性是苍天的禀赋，对时令的敏感是有灵气的，他们南来北往的日期不约而准，诗人因此赋予他们以神圣天使的美誉。在中国古代的文献作品中，大雁就像现代邮电事业中联络千家万户的绿衣使者，鸿雁传书的故事让人们深信不疑。宾鸿如期，象征着诚信，他是中国人最真挚的朋友！雁是群栖良禽，又不乏独处个性。任何一只大雁在自己身临使命之时，总是义不容辞，或前哨，或领头，或护卫，或断后，毅然忠于职分，坚持到最后，若遇不测，必以生命捍卫公益。“为人谋而不忠乎？”个体人际，以互抚协助为荣，人人为同类而活，族群至尊，从无异心，强大的凝聚力是雁类繁衍生息的立国根本。这是一个俯仰天地之间，忠心耿耿齐日月光辉的自强大族。鸿雁这一切高尚的品格皆源于其生命深层丰富细致的情感内核，他们自由恋爱，倾心言欢，一旦结为伴侣，则会常相厮守，终生矢志不渝，男女平等，恩爱非常。常因性本善，灾祸故难免，一旦遭遇不幸，夫妻一或被害，存活者则孤身到老，至死不配。在群体寻食活动中，孤雁一般担任警卫任务，把自己对爱人的贞操钟情，转化为对全员的热爱义务，保护其他同胞的安全，自己虽殒身不惜。这又是何等节烈的意志呵，除了两翼清风，就剩下一尘不染的心灵！
大雁呵，礼义之禽，你不是我“礼义之邦”的国鸟么？少年的我常站在渭河平原上，仰望着与白云比美的雁行，产生无限的遐思畅想。
足下这八百里厚土，是华夏民族真正的摇篮，神州远古，黄土高原上那个原始部落联盟的首领轩辕黄帝，为了寻找水源，以头上的雁阵为向导率部族南徙。一行行大雁像运行的星辰，引领着刀耕火种的先民迤逦前进，扶老携妇的人们宛若不成行伍的雁群。抬头望着天上勇往直前的雁阵，饥渴疲惫都化作追求乐土的信心，继续踏歌而行，人雁天上地下。奔波至高原南沿，极目鸟瞰，八百里秦川平铺眼前，如画的渭河平原水草丰美，牛羊遍野，这不是安身立命的福地么？黄帝和他的子民们喜出望外，以手架额，感谢上苍，感谢雁行，他们立即住扎下来，建立了新的家园。然而不久，一个叫炎帝的部落从东赶来，和他们争夺这块肥沃的土地，几场激战之后，炎帝战败求和，两部落融为一体，组成炎黄部落联盟。此后，又有南来的蚩尤部落也与炎黄发生领土之争，蚩尤能兴大雾，黄帝就发明了指南车。结果，蚩尤战败被杀，炎黄收编其族众，进一步发展壮大，这就是炎黄华夏民族的来历。渭河平原是茫茫九州一片神奇的土地，华夏祖先没有忘记大雁领路的功绩，无论口碑神话，文学史册，不断赋予大雁以神秘圣洁的美学色彩，尽兴表现我们炎黄子孙对这种人文好鸟的一深情！
在我们家乡，大雁的神奇传说是最美丽动人的乡土文学，经过一代又一代民间无名作家千百年的口头加工，讲述出一段段烂漫的精品佳作。从小到大。我饮着家乡的水，听着大雁的歌，无论天涯海角，大雁情结与故土一样纯厚，与乡愁一样绵长。
人生无常，年与时驰，春雨依旧，秋风依旧，多少次抬头仰望，再也看不见雁阵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