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的几个问题(一)

万章的几个问题(一)

谱谍散文2025-06-12 00:29:52
左支右绌这个词,用在孟子身上,别人铁定不相信。因为夫子“好辩”——也善辩,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不过我们看看夫子的高足万章问的几个问题,总觉得老先生的脊梁沟里应该冒汗了。因为这些问题实在难回答。第一问
左支右绌这个词,用在孟子身上,别人铁定不相信。因为夫子“好辩”——也善辩,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不过我们看看夫子的高足万章问的几个问题,总觉得老先生的脊梁沟里应该冒汗了。
因为这些问题实在难回答。
第一问。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问道:“舜走到田里,对着天诉说、哭泣,他为什么要诉说、哭泣呢?”孟子曰:“怨慕也。”
孟子说:“因为他(对父母)既抱怨又眷念。”
万章的问题很有意思。他没有交代舜为什么会走到田里,嚎啕大哭;他不理解的是舜为什么要哭?舜是那样一个软弱的人吗?孟夫子却将这个话题轻轻接过,说,舜哭眼抹泪,是对父母又恨又爱啊。一个人尽管为天下人所拥戴,“天下之士悦之”;事业顺溜,“贵为天子”;情场得意,“妻帝之二女”。可就一样,得不到父母的爱,舜能不心生抱怨吗?可是天下就有这样犯贱的人,越是得不到父母的爱,却越想顺从父母,因为,惟顺於父母可以解忧。(这忧,可不是父母的忧,是自己内心的焦虑。)所以说,舜,五十多岁了,还对父母那样眷恋,这哪儿是在怨望,是大孝啊。
夫子好辩,真是名副其实。舜为什么嚎啕大哭?在孟老先生看来,他这哭声都足为天下表率,是大孝的标志。因为一个人,“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
妻子,仕则慕君,不得於君则热中(没做官心急火燎)。”只有“大孝终身慕父母”。
舜这个人,不知道怎的,能拍好领导的马屁,却拍不好父母的马屁。所以,他虽然很被当时的最高领导尧器重——引为自己的接班人,并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却总是得不到父母之爱似的。而且,不但不爱,还要千方百计地陷害他。遥远的历史面目虽然模糊,但是流传到孔孟的时代,历史应该还有一部分是可以相信的。虽然孔孟用黄金眼极力美化尧舜的大治;并且发宏愿,渴望穿越,回到尧舜的时代去,依偎在大圣的脚下幸福地晒太阳。可是孟子还是绕不过当时在老百姓口中传播的关于领导的小道消息:领导们不仅有温情脉脉的揖让,也有血腥淋漓的厮杀。明枪暗箭,一样不缺。最直接的证据,还是看万章的第三个问题。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弋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万章说:“父母叫舜修理粮仓,(等他爬上仓后,)拿掉了梯子,(他父亲)瞽瞍放火烧粮仓,(想把舜烧死。)又曾叫舜淘井,(舜已经逃)出了井,(瞽瞍不知道,)随即就填井,(想把舜埋在井里。)象说:‘害舜都是我的功劳。(害死了他,他的)牛羊归父母,粮食归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弓归我,让两个嫂嫂替我整理床铺。’’象走进舜的住房,(不料舜没有死,)舜正在床上弹琴。象(赶忙掩饰)说:‘我可想念你啦!’神情很不自然。舜说:‘我惦念着这些臣仆,希望你来帮我管理。’我不知道,舜真的不晓得象要杀害他吗?”孟子说:“怎么会不知道呢?(舜看重兄弟情义,)象忧愁,他也忧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这段文字,前半部分,刀光剑影,步步惊心。我们感觉这才是历史的真实面目。骨肉亲情,在权利争斗中,淡若白水。象是舜的弟弟,瞽瞍是舜的老爹——从名字看舜这个老爹眼神还不好,每天费尽心机就是怎么把舜害死。舜与父亲和兄弟的故事,跟后世那个有名的郑庄公和他的弟弟共叔段母亲武姜的故事相似(郑伯克段于鄢)。可是吉人天相,舜却一次次逃脱谋害,保全性命。在万章的这段历史叙述中,我们知道,舜是处处防御为主,似乎没有主动进攻。这一方面,可以看做是舜的力量更强大,已经占了上风,不需要使用下三滥手段对付象和瞽瞍的联手;另一方面,又说明舜的反对派的力量也很大,舜也许没有全部消灭对手的足够的力量,所以采取忍让的策略。因此,当象的谋杀行动失败时,舜也并不立即揭穿。但当舜有了足够的力量的时候,舜很自然地就将象流放出去。“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
舜这个家庭,不是普普通通中国人家庭的代表,但却是权力阶层家庭的生动标本。我们很奇怪《孟子》书中,能留下这么生猛鲜活的宝贵史料,让我们看到圣贤背后那片巨大的鬼魅般的阴影。有意思的是,在传说中的三皇五帝的美丽故事中,时不时地会出现让一心完美圣贤的人心里不痛快的血腥的事实,即圣贤背后往往紧跟着不肖的身影——例如尧的哥哥帝挚也因为“不善”被尧取代。当然,帝挚善还是不善,自己说了不算。这评价到底还是尧一班人给出的结论。其实这也正好反映了尧舜的时候,权利斗争的激烈与残酷。(《史记五帝本纪》云:“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而帝放勋立,是为帝尧。”)
舜这么个五好青年,家庭关系竟然如此不堪。真难为孟子为他滔滔不绝的白话!孟子对这一段历史事实并不否认,这是孟子高明的地方,也是现实环境的不得已。可以想见,春秋战国时代,尧舜的故事,身上还没有那么多明晃晃的金光,真实的面目显然更多一些,尽管孔老夫子已经在不遗余力地给他们的脸上贴金箔了。尧也好,舜也好,面对权利的更迭,绝非后人一厢情愿的想象的淡定。改用马克思的一句话,权位(我没有用“权利”这个词)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舜的获得执政地位,如果没有经历重重困难与挫折,是不大可能的。而在通向部落首领的路上,只会一味地温柔敦厚,恐怕走不到半路,就已经跌落万丈深渊,粉骨碎身了。
标签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