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流着眼泪被开除了。这怨谁呢？怨他自己不识时务，挑起事端，揭穿了一个不该揭穿的事情真相。这就是代价。虽然他很年轻，年轻得只有十五岁，嘴唇上连毛还没有呢。男同学们都愤愤不平，私下里抱怨万老师不敢坚持原则，伤害了坚持原则的红卫兵。这可是造反有理的年代，去贴大字报！有人提议。但响应者寥寥，少年们的革命热情到底不能持久和勇敢无畏。
班主任万老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对墙壁，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危机，终于过去了。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其实，最感到舒心的是小丫。她再也不怕谁了，因为老师给她平了反，张欣说的话是泼在她身上的脏水。但她还是恨，不仅恨多嘴的张欣，更恨胆小怕事的小兵。哼！还说喜欢我呢，整个是窝囊废。
小兵这些天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父母的责骂，男同学的恶毒玩笑，女同学的躲避，小丫的鄙夷，大人们的嬉笑，都让他觉得无地自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早知道这个结局，当初为什么昏头昏脑与小丫在一起？
其实事情很简单。在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已经被岁月蹉跎几年的中学生们回到了教室，昔日的丑小鸭、毛头小子都出落得女俏男帅。小兵与小丫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好感，竟然在一次郊外的活动中，趁着没有人，在沙滩上亲热。这景象阴差阳错被无事闲逛的张欣看了个不亦乐乎。他因红卫兵队长的位置被小兵抢了去，一直对小兵耿耿于怀。这可是个天赐的报复机会。于是，不仅到处传言，而且还把大字报贴到了万老师的门口。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事情成真，那红卫兵队长作风不正，老师思想工作没有做好，上纲上线，简直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这可是天大的罪名。万老师不想把事情闹大，反复思考一整天，决心以革命手段平复这件事情。他决定召开全班同学参加的辩论会，声称搞个水落石出，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辩论会如期召开。开始，万老师自然是一番引导，希望全班同学要擦亮革命眼睛，保持革命警惕性，不要上坏人的当。话虽讲得很策略，但意思很明确。情绪激昂的同学们却很少有体察到老师的苦心的，气氛一开始就有点火药味儿。
接着，就是张欣揭发事情经过。这家伙得理不让人，一点也没有大局观念，把事情描述得活灵活现，没有愧那肚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墨水。
于是，舆论哗然。绝大多数男同学事前都有成见，见张欣勇敢，就有了些豪气，纷纷站起来指责那两个同学，心里巴不得事情成真，谁让那小子官运桃花运那么好呢。小兵和小丫自然也要反驳，说明自己无辜，被人栽赃。但支持者很少，相反，只要有一点破绽，就嘘声四起。女同学们态度暧昧，没有一人主动发言，即使被老师点名站起来，也就是敷衍几句。我听到周围几个女同学小声嘀咕：“丢人，还好意思说！”不久，小丫就不说话了，趴在书桌上只是哭。男同学们看着事情正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万老师坐在讲台上，脸色苍白，不停地挠着稀疏的白发，平时颇有震慑力的眼光，现在变得暗淡无奈起来。我那时虽然也加入到控方行列，但当目光落在万老师身上的时候，心弦突然被拨动，不由得可怜起这个一辈子谨小慎微，将要退休的老教师。万老师大概觉得教室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先示意停止争辩，然后严厉地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怎么能够凭一面之词就毁人清白呢？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同学们不要站错立场。”我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但很多同学不服气，教室里乱哄哄的。有的同学说：“胳膊扭不过大腿，还争什么？”
几天以后，就在同学们以为小兵该倒霉时，却风水轮流转，校革命委员会决定开除陷害革命同学的张欣。在宣布决定的会议上，张欣垂头丧气地说自己早上听见乌鸦叫，知道今天要倒霉。小丫狠狠地吐了张欣几口唾沫，也算是革命的还击。小兵最熊了，在夺取最后胜利的时候，他倒沉默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树欲静而风不止嘛。班上的桃色风波终于扩散到社会的旮旮旯旯。小孩们编顺口溜传唱于大街小巷，大人们饭后茶余有了话题：这孩子才多大呀。小丫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不久，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小兵大概是经受不住周围异样的眼光，也退学了。万老师被带了高帽子，不久，就疾病缠身，要离职回家休养。在离校前我见到他时，他拉住我的手，流着眼泪说：“日子不好过呀，我到底没有给自己画上圆满的句号。你是个好孩子，要好好读书。”新班主任到班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严厉重申了禁止恋爱的规定。同学们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淡忘了，不久，就该上山的上山，该下乡的下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