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来到门外，男人看到了被白霜覆盖的寒冷世界。大山披着霜花凛凛屹立，绿竹在男人的视线里一棵棵青翠挺拔。男人锐利的目光仿佛看到了竹子在地下燃烧的生命火种——金色的笋芽，冬笋是山里人冬天里的太阳，它使他们在温度低下的季节里得到温暖和希望。
男人决定今日上山挖笋。
吃过女人递上的三碗满饭后，嘴里还留着冬笋炒肉的醇厚香味，他走出大门，山峰苍劲地迎面扑来，田段里的冰凌把光亮闪闪地投射在瞳人里，让他眯起了眼睛。男人把一口热腾腾的白气呵出去，蓝莹莹的天宇瞬间充满了男人的风味。
窄刃锄头和背篓被男人扛在肩上，又接过女人递上的一塑料袋熟红薯，还有烟和火柴，挖冬笋的行装准备就绪。
山路像一条蛇似的溜溜地往前窜。路上响起一连串男人杂乱的脚步声。山是一面鼓，脚是一对锤，大山的白天黑夜都会响起这种捶鼓声，没有这种声音的山岭是没有活力的。山路攀上一个高岭又一个高岭。伸向一根竹子又一根竹子。有多少根竹子就有多少条山路。路是大山的血脉，路是山里人的筋骨。男人和大山站在一起，男人就成了大山。
男人攀上一道山岭，在一棵枝叶墨绿，亭亭玉立的竹子下面站住，用熟练内行的目光打量着竹子。男人站在竹子旁边就像站在另一个人的旁边，他的手扶住竹子就像扶着另一个人的肩膀。男人仿佛看到竹子的血液在往地下流去，流向那圆溜金黄的笋苗。男人是识别冬笋的能手。冬笋像婴儿熟睡在温暖湿润的土里，它在大山深处发出哭声。男子挥动锄头的身影和竹子被风吹动的影子挨在一起，锄头搅动的风卷过山冈。锄头的刃口发出一道道白光，从天空中雨点般地落下。男人把胯间扩大，蹲着马步。他的眼睛盯住刨开的土坑，一条金黄的竹鞭在土里闪现，男人的目光变得像火一样明亮和兴奋。
锄头风一样卷过地面，落叶腾起，泥土飞迸……男人的眼帘上映出针一样的又黄又细的笋尖，男人趴下身，伸手捻了捻笋尖尖，嘴角飞起一道笑纹，他知道这是一只很大的冬笋。他站起来摸出烟点着猛吸几口，一团烟雾在土坑上空飘荡。男人吐一口口水在掌心，弯腰掘土。笋慢慢地露出它的整个身子。金子般的色泽在黑色的泥土中灿烂耀眼。
丛山之间一遍肃然，一道道竹涛惊雷一般滚过山岭。
男人蹲下身子，山峰一刹那间高大起来。男人急促的呼吸逐步接近土壤中的一个生命。他用粗大的手指扒拉土块，在笋的根部出现后，男人直起身来，挥起锄刃从空中劈下来，一阵劲风扑向冬笋，笋的根部被斩断。笋被男人的手捧着，像一颗珠宝在手中闪亮。笋的笑容让男人的目光变得温暖而慈祥。
笋在男人的眼里被他的爱和力量所融化所浸润而变得天真活泼。这一瞬间，男人觉得自己在一种雄性的感觉里飞翔。
又一棵翠绿葱郁的竹子出现了。男人奋力挖土，他找到了一条嫩黄扁平的竹鞭，顺着竹鞭挖下去，地上掘出一道深深的沟。男人认定这是一条已经结了笋的竹鞭。他自信自己挖笋的经验。最后他发现竹鞭钻到一块大石头下面去了。男人见坑有自己那么深，就跳进坑里，他的喘气声在大石头上缠绕。眼睛盯着竹鞭微微发疼。他一锄头下去，一块土掉落后露出一片笋壳。男人终于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他屏住兴奋的心跳，慢慢地刨去泥土，把一只大笋挖了出来。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一共八只，装了满满的一背篓。他望着石头下边的黑洞洞的坑，陶醉地嘻嘻地笑着。
男人背着竹篓，提着锄头又走向另一座山岭。
他遇上了几个挖笋的男人。互相戏谑的粗言俗语像霜叶红红地落了一地。他们互相翻看对方的背篓一阵嘻嘻哈哈之后，各自走开了。山里响起几句怪腔怪调的歌声，沉寂随之而来。
天色不早了，竹林里晦暗起来，几只山鸟发出几句尖锐的叫声归巢了。男人准备回家。他嚼着最后一块红薯时，目光落在身边一根裸露在土面的竹鞭上。那竹鞭呈现的碧绿让他再度兴奋起来，这是长笋的征象。他望望已经很暗的林子，咬一咬牙，用刀砍下一根干竹，破开竹子做了一个大火把。他把火把点燃。一刹那间，竹林里火光熊熊，火把伸着长长的舌头，一跳一闪。黑暗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男人把窄刃锄举得高高朝土里砸去。身子一起一落，黑影时而沉入土里时而伸向空中。很快，冬笋摆了一地，他脱下褂子和长裤装好冬笋，这时他完全沉浸在收获的快乐之中。
黑暗愈来愈浓重，男人一手握住火把，一手压住扁担。火把的光亮雕塑出了男人挑笋下山的红亮的轮廓。此时，他肩上的竹笋仿佛也燃起了金色的火苗，照得竹林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