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他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指针在表盘上有规律的晃动着，在一点点的吞噬时间，吞噬生命。在他看来这指针行走地是那么急促，只能在旁边惋惜、内疚、悔恨，而丝毫不留有改过自新的余地。
在三个小时之前他安抚憔悴疲惫的母亲回家休息。在父亲住院这段时间，母亲变得异常憔悴。母亲走出房门口的那一霎那，他才发现母亲的身体原来如此瘦小。他突然感觉这不可想象，母亲怎么会有他这么健壮高大的儿子，他怎么可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悲伤。他忽然想母亲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子。也许在和父亲相亲的那一天，两个人相对而立，低头不语。心中便已打定找到了一生相伴的归宿。在那天彼此害羞的牵手便已定下终老一生的情意。
母亲在和父亲结婚后地里的农活一直是由父亲一个人承担。后来，母亲生下了两个孩子，家里本来两口人的地变成了四口人的地。父亲依旧坚持让母亲呆在家里。农忙时节，总能看到父亲黎明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拉着车出门到第二天的黎明拉着庄家回来。不一会再出门。这样好几天才把地里的庄稼收完。母亲总是会记得父亲当时那黝黑的皮肤，满身的汗水，健壮的肌肉，还有那憨厚的笑容。母亲也许已经忘记自己已经很多次地向自己的孩子们说起这些事情，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丈夫曾如此的爱护她。
窗外依旧有些许车辆在熙攘。他看着病床上熟睡的父亲，他看得到时间和岁月在父亲脸上刻下的丝丝纹路。他想起在幼小的孩童时代父亲总是用那健壮的胳膊从地上把他举起来又放下，举起来又放下。在空中他总是会兴奋的尖叫。他现在能想象自己当时在绚烂的阳光下童真的笑容，但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他面前无比高大的父亲。他想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多么的渺小。
当他看到父亲的头发。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总是撅着嘴数父亲头上的白头发，一根、两根、三根……然后把他们一根一根的拔下来。拍拍手对着父亲说：好啦，没有啦。然后露出孩童那可爱的笑容。而现在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他只能含着泪去数父亲头上的黑发。一根、两根、三根……他再也数不下去，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泪水在眼中，他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灯光。
他看着病床上父亲身体呼吸轻柔起伏，像个娇嫩的婴儿。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拍照。他站在父亲身边显得极不自然。摄影师用尽各种方法都没能让这个内向的小男孩在陌生的镜头前露笑容。当父亲把手指向他的腋下一放，摄影师立即把快门按下，洗出来的照片是在灿烂阳光下无比欢乐的父子俩。
他开始抚摸父亲的面庞。他感觉得到皮肤缺乏水分而粗糙，皱纹明显，胡子坚硬。然后，他摸到了父亲紧皱的眉宇。
他记不清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也许是从家里出现经济问题开始的。
他想起在他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半夜，他被父母的争吵声吵醒。周围一片漆黑，他听到母亲抽泣的哭声，父亲一只一只的把碗摔到地上，一句句地重复着：我没用，我赚不到钱。他听到一只只碗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还有那反反复复让人心碎的话。他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整夜都把头埋在被窝里哭泣。
他记得大学报到那天，父亲送自己来遥远异地的那所大学。报道的地点处挤满了人，各种方言相互参杂。他拿着报名需要的材料挤着排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另一端焦急等待的父亲，忽然看到父亲雪白的双鬓、弯曲的背脊，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心急剧的往下沉，他发现父亲老啦。
大学里每个假期回家，他总会和父亲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争吵。父亲瞪大了双眼怒吼。他遗传有父亲的性格，两个倔强的男人彼此对峙。但他看到父亲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心里到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
他在学校里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病危。当时他在走廊里听母亲在电话的另一端哭泣着说，在一个星期前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一向倔强的父亲认为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不愿让远方的儿子知道自己住院的消息。当时手机突然地从他手里脱落摔在了地上。静的要死的走廊只剩下他蹲在角落里的抽泣。
当他来到医院时父亲已经不醒人事。他看到父亲嘴里插着氧气管躺在病床上，他呆立在原地感觉异常突兀。他想，想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来不及啦，来不及……
清晨的阳光已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
“3床，3床……”护士在房门口叫道，
他急忙起身走到护士面前。
“是你要和3床做肾移植手术吗？”
“对。”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儿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想撤掉块巨石般轻松，终于流出了在眼里浸了一夜的泪水。